8/08/2009

父親節憶父親

我與父親的緣份應是超過於我與母親的緣份,雖然我始終覺得我與母親的親密遠超過我與父親的親密。父親生於1914年,享年82歲,在我33歲時過世;母親生於1928年,享年56歲,在我21歲時過世。

父親兒時的家境應算很好,從小是奶媽伺候,過著是公子哥的生活。大陸淪陷前,祖父還送他去日本留學念鐵道工程碩士,在日本留學期間,也有阿桑專職照顧他的日常起居。因此,他終其一生,是個徹底的生活白痴,他的最大長處應是會讀書、文筆好。

父親於1946年台灣光復後,32歲時跟著嚴家淦帶著父母及妻小從福州來到台灣,隨之即在鐵路局工作。然而,因為他會日文,雖不是本省人,卻被當時陳儀政府誣指成賣台的日本漢奸,他成了1947年二二八事件的受難者 [國安局﹝拂塵十九卷﹞參加事變台人http://www.228.org.tw/history228_search_1.php?book=%A4Q%A4E&page=40]。父親說,警總將他抓起來後,在牢裡對他嚴刑拷打,倒吊灌肥皂水,一直要他承認他是漢奸,但他抵死不從,他以為自己會死在牢裡,成為政治冤獄下的一人,但沒想到後來被釋放了。從此,父親絕口不提政治,他雖是國民黨員,卻叫我們子女不要加入國民黨,問他原因是什麼,他只說你長大後就會知道。在我小學時,是將蔣介石當聖人、對他要儘可能歌功頌德、五體投拜的年代,但父親對蔣介石從不讚賞或批評,只對我說,你長大後終有一天會明白真相。

父親與大媽生了五個子女,除大姊、大哥外,其餘三個皆在台灣出生。但大媽在1953年生下小哥後,即因難產過世。聽大姊說,大媽過世後,家裡事情都是奶奶與她在做,父親一概不管家事。後來父親經濟能力好一些後,有請佣人照料家裡。父親過了8年的鰥夫生活後,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我的母親,交往一年後於1962年結婚,當時父親48歲,母親34歲,兩人皆是配偶過世後再婚。結婚一年後,在1963年5月生下了我。

聽母親說,她之所以會嫁給父親,是因為被父親幾乎一天一封的情書所感動,父親的情書寫的相當好、處處顯現對母親的愛慕及豐富的情感流露,我至今還保有他寫給母親的一疊情書。他們的相戀及婚姻,一開始是不被外公外婆祝福的,因為做父母的怎麼會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上有高堂老母、下有五個孩子、大她14歲的中年男子? 再說,父親也僅是個鐵路局建築課課長,公務員的薪水畢竟有限,生活上也無法提供母親優渥的享受。而母親當時雖已30出頭,前夫因肺炎過世,但卻是上海大戶之家的美女,在家不需做家事,成為寡婦後也仍有愛慕者追求她。但她卻被父親當時熱烈的追求所感動,答應嫁給他。結婚後才發現,當陳家的後母要照顧一家大小7人,哪有這麼簡單,婚姻的磨難一波接著一波來,加上父親婚後對她並不體貼,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婚姻生活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,雖她常想離婚但仍是做不到,她說都是為了我才留下來。真正最令我難過的是,母親在過世前病床上對我說的話,她這一生最大的錯誤,就是嫁給了父親。

我覺得我與父親不親,最主要的原因,應是我與他差了49歲。雖然知道他其實很疼愛我,但我也一直覺得很怕他。我是個早產兒,小時候身體很不好,母親要花很多心力照顧我,但記憶中父親脾氣不是很好,會數落我身體怎麼這麼差,要花一大筆醫藥費在我身上。可是,父親又覺得兒時的我好可愛漂亮,常帶我參加他的攝影學會活動,當小模特兒讓人照相,跟著他玩了很多地方。其實我的童年,在小學四年級前該算是蠻快樂的,雖然我常生病,打針吃藥甚至住院,卻早已習慣,但我擁有濃厚的母愛及父愛,加上功課好人長得可愛,始終是老師及父母朋友的寵兒。哥哥姐姐對我也都愛護有加,但因為母親是扮演後母的角色,在家做事說話常需很小心,也讓我從小就很敏感,懂得察言觀色,不敢隨便造次,免得母親受委屈或被責難。

升小學四年級前的暑假,父親因其中一條腦血管阻塞,壓迫到聽覺神經,造成嚴重重聽,當時父親59歲。剛開始幾年,助聽器還很有幫助,但大概是我上國中後,就接近全聾的狀態了。自從父親重聽後,性情大變,沒有安全感,猜疑心很重,常覺得我們在說他的不是,脾氣變得非常差,也常對母親大吼或惡意用話傷她。好幾次我都看不下去了,但母親礙於父親重聽的病況,都忍了下來,能做的也只有對我哭訴流淚。他的自負、自卑、加上自憐,讓他幾乎成了一個無法理喻的人。甚至,到母親因直腸癌住院,在過世前的三個月,父親的脾氣及態度仍無好轉,有時更是變本加厲,在病床前仍會對母親發怒,讓我感受不到他對母親的憐惜。

父親對我的正面影響,應是他讀書及寫作的態度。他雖是學土木工程,但喜歡買書看書,也經常將他讀書心得或生活隨想寫下來,投稿至各大報副刊。他年輕時曾辦青年報,思路清晰、文采動人,寫得一手好字,口才也是一流,別人都誇他是個才子。母親常說,我遺傳到父親的愛唸書及文筆功力。父親在65歲退休後 (當時我16歲),更是全力投入讀書寫作。家裡中文古籍詩詞小說滿書櫃,我常浸淫在書海中,並看著父親致力研究紅樓夢,收集各種版本做考証,陶醉在紅樓夢的文學世界裡。可是,弔詭的是,他不允許我念中文系,他本是希望我念醫,後來我從理組轉到文組後,他就執意要我讀外文系。就連後來念了中央英文系後,我想要轉學到台大中文系,他也不准。

母親在我大三上學期末時過世,從此家裡就成了父親與我的兩人世界,而我的惡夢也自此開始。當時父親70歲,早已習慣母親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,母親走後,所有責任落在我身上,他仍是一點家事都不願意做,這些我都可以忍受。但他對我的要求,卻愈來愈過分,他限制我回家時間不得超過晚上6點,不准我打電話,不准我跟朋友出遊,我的生活一切都要以他為重心,若我違背他的規定,他就罰我跪在他面前,對我怒吼痛斥。他當然也干涉我交男朋友,百般阻撓我與文琛的交往。最嚴重的一次,就是他到我臥房掐著我的脖子不放,他寧可要我死,也不讓我去台南看望當兵休假回來的文琛。那次事件後,我與他的父女關係正式破裂,我第二天一早立即離家,搬出去與大學同學同住在出租的公寓。

後來父親雖有寫信跟我道歉,但我無法立即原諒他,我堅持在外住了兩個多月後,才在父親朋友的安撫勸說下,搬回去與他同住。但那時已知道,我是無法跟他長期共同生活相處的。之後,我開始申請出國唸書,也是讓自己可以逃避與他一起生活的一個機會。父親對於我出國計劃倒是贊成,反正我也不需跟他拿錢,自己三年工作的錢也夠當我念碩士的學費。

在美國唸書期間,因為與父親經常書信往返,父女關係倒是逐漸好轉。我甚至考慮拿到學位後,返回台北與父親常住,多盡些孝道。沒想到,1990年返台後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父親與我大吵一架,父女關係又瀕臨破裂的邊緣。我真的是無法再與父親住在一起,因此毅然決定與文琛立即結婚,不管他的反對。誰能想到,我五月底回國,八月就和文琛結婚,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逃避父親對我無理的管束及給我龐大的壓力。我已無法再忍受與他共同生活,儘管他對我的婚姻不予祝福,但結婚嫁到台南成了我唯一的選擇。

結婚後,我大約一個月都會回台北看他一次。每次回去,總是擔心他是否又會對我發脾氣,心情總是忐忑不安。文琛也愈來愈不願意陪我回娘家探望父親,因為似乎回去後心情只有更不好。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,我仍掛念著他,但是他對待兒女的方式與態度,只會讓兒女離他愈來愈遠,不僅是我,連住在台北的二哥,也很怕回家看他。他就這樣把自己鎖在家中,遠離親人朋友,自怨自艾的過日子,見到兒女就罵不孝。我知道他很不快樂,可是我無法讓他快樂。他常對我說,他想自殺,早日結束自己的生命,因為活著已對他沒有意義,我無言以對。只是心中在想,做人為何要讓自己陷於如此境地? 如此不快樂的人生,又是誰造成的呢?

1996年父親因尿毒症過世,他辭世時我並不在他身旁,但是看著他在停屍間的容貌,似乎走的很安詳,我也就寬心了。辦喪禮時,我不記得自己很難過,該是說,放下心中的一個大石塊,祝福他在另一個世界中過的快樂些。

自父親過世後,幾年來的父親節,我都是沒感覺的。我對父親有著非常複雜的感情,我甚至覺得我無法原諒他對母親的不好,尤其是母親病重的那段時期;我似乎也無法原諒他對我種種無理的要求及曾經以死相逼的對待。但是想想他的一生,少年時過的得意安適,壯年時一度被當成政治犯,在牢裡吃足了苦頭,中年時失去第一任妻子,雖有再娶,晚年卻耳聾,第二任妻子也比他早離開人世,70歲後孓然一身,只剩我陪伴,但卻又把我逼離他身邊,一人度過淒涼的餘年。但不論如何,他畢竟是我的父親,沒有他也不會有我。我的性情裡,仍是有遺傳到他的因子,只希望都是正向的因子。

在今年的父親節,我終於寫下這篇文章,表示我對他的懷念及我心中與他真正的和解。還是想說一句話,我衷心感謝他生前為我所做的一切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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